嘈嘈切切错杂弹

2024-05-0701:11:02综合资讯0

【深度解读】
从“叽叽复叽叽”到“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
《木兰辞》拟声词的“译”闻趣谈
孙红卫(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导言
在1998年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中,木兰有两个如影随形的伴侣,一个是木须龙,另一个是蟋蟀。这两个角色作为故事的配角,为影片增添了许多喜剧效果。在刚刚公映的迪士尼真人版影片《花木兰》中,木须龙消失不见了,蟋蟀则由一位同名的兵士替代,引起了不少热议。
拟声词的歧义
《木兰辞》首行诗句“叽叽复叽叽”双声连缀,颇具声韵美。它摹写的是什么声音呢?
叹息之声:传统认为这是木兰的叹息之声。
机杼之声:也有观点认为,第一行若视作织机的声音更为合适。
虫鸣之声:还有学者指出,“叽叽”之声应是蟋蟀鸣声。在某些古代版本的《木兰辞》中,首行为:“促织何叽叽”,促织也即是蟋蟀。
翻译的难题
对于译者而言,如何将“叽叽”之声的意蕴转移到不同文化语境中是一大难题。
早期译文
英国汉学家威利将这一行译作:“Click,click,forever click,click。”显然将其视为机杼之声。这一译文过于轻快,与汉语原声相差甚远。
傅汉思的译文
研究中国古诗的美国汉学家傅汉思将这一行译为“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通过自创词“tsiek”,他试图再现机杼声的纤细幽微,同时巧妙地将不满之意的象声词“tsk”融入其中,营造出“弦外之音”的效果。
不同的叹息
多数译者将“叽叽”之声视作叹息之声。
美国诗人曼提克译为:“Sigh after sigh she sadlysighs。”
许渊冲先生译为:“Alack,alas!Alack,alas!”
结语
《木兰辞》拟声词的翻译历程反映了不同文化语境下语言理解与表达的差异。从威利的“机杼声”到傅汉思的“机杼声”兼“叹息声”,再到曼提克和许渊冲的“叹息声”,译者们在保留原诗意蕴的也赋予了译文新的生命力。

英国画家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的作品《珀涅罗珀和她的追求者们》(局部)。资料图片

叁. 声音是意义的回响

如果我们将这一行诗理解为蟋蟀的鸣唱,那么情境便大相径庭了。在目前的译文中,似乎找不到译作蟋蟀叫声的版本。英文诗中不乏对于蟋蟀之歌的再现,我们不妨按照对等的原则找到相应的拟声词。19世纪英国诗人班内特(William Cox Bennet)的《致蟋蟀》、李尔(Edward Lear)的《我的叔叔艾尔利》等诗,皆是以“Chirp”一词摹写蟋蟀叫声,现看来,或许《木兰辞》第一行诗译作“Chirp,chirpandforeverchirp”便足以传神了。读来也有轻快之嫌,全然没有杜甫诗所谓的“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的韵致。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向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剪影,既摹写了一个女子忧心忡忡的心境,也映射了她所身处的社会文化。这种生活并非仅属于中国,它也许会让西方读者想起独守空房的珀涅罗珀,日复一日织好又拆解寿衣,躲避着求婚者的纠缠,等待夫君奥德修斯的归来。在古代世界,这样的劳动界定了女性的存在。17世纪,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支的《纺织女》还将《变形记》中雅典娜把织女阿拉克涅变成蜘蛛的神话作为背景,古今互鉴,用以表现纺织女工辛勤的劳作,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历史之中这项劳动在大多女性生命中的重要角色。在现代与过去、东方与西方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孤独、怅惘、悲痛、快乐等共有的情感,在某些场景中相去不远,有着相通之处。

无论是对于中国还是西方的读者,这个开篇将人自然而然地引入了一个生活的场景,就像一部影片,毫不费力地将镜头切到为人熟知的日常情境中。无论是豫剧版、黄梅戏版还是电影版的《花木兰》中,一开始均再现了纺织的场景,凸显了传统社会男耕女织的角色设置。相近时代的诗歌中,也不乏这样的描述。《上山采蘼芜》有“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孔雀东南飞》有“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都生动地再现了这种生活,揭示了女性的凄苦。换言之,这个开头没有斧削与雕琢,甚至近乎轻描淡写,取代了刻意的描述与长篇累牍的叙说,以举重若轻的方式再现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悲欢哀怨。

事实上,它本身原是一种程式化的表述方式,作为一种类似于衬韵的诗句,甚至被原封不动地用在不同的歌谣中。同时期的《折杨柳枝歌》中有:“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这种挪用的现象反映的并不是创作者的懒惰,而是指向了一种共同的、为人熟知的社会生活。它也可能曾出现在其他很多未被收录、湮没于历史之中的歌谣里。这些歌谣最原初的听众对这种生活习以为常,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它们根植于彼时的社会环境,以活泼的方式传达了那个时代的生命体验。经由这些无名歌者的吟唱,我们得以考见那个年代的器物、制度与风土。“唧唧复唧唧”的开场是现实主义的,以实际的人生为依托,假物指事,因此可以毫无违和地嵌入其他民歌之中,至今读来鲜活如初。

对于声音的摹写与传译,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事关重大。它是一种将读者直接带入某一情境的修辞手段,让喑哑无声甚至晦涩的文字迅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在二维的纸面上,它看似毫不费力,实际上在文字的世界里起到的作用却可以与电影中的音响效果相媲美。一位出色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调用语言文字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声响效果的音效师。无论是在中国的古诗词里,还是在西方的现当代诗歌里,诗歌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门声音的艺术。

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Alexander Pope)《声音与意义》一诗专谈英诗音律,有“声音须是意义之回响”之说。上世纪,美国批评家佩林(Laurence Perrine)影响甚广的《声音与意义》一著则借此阐发,专门探讨了英文诗歌如何通过韵律、节奏、拟声等手法烘托、强化甚至直接表达意义。他通过系统的论述,赋予了声音在诗歌本体意义上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东西方的诗歌是相通的。在中文环境中,无论是叠词连声的朗朗上口——譬如“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连串齿头音优美动人的音乐感,还是故意而为的佶屈聱牙——譬如“嘈嘈切切错杂弹”在口齿间跌跌撞撞的迸发,都是诗人以自觉或不自觉的方式实践的高超的语言实验。鸟儿可以“恰恰”,马儿可以“萧萧”,而鱼儿跳跃水面的声音也能捕捉到:“船尾跳鱼拨剌鸣”。无论是“恰恰”还是“拨剌”,这种“鸢飞鱼跃,活泼泼地”的感觉在声响中尤其容易实现。

东西之间,诗人皆能以语言拟声,拟写自然万物的声音,既由此逼肖真实的场景,让人有身临其境的在场感,又能触发读者的联想,使其如闻其声,勾连起关于类似情境的想象和回忆。“唧唧复唧唧”这样的文字妙用使诗歌充满了画面感和动感。在凝练的古诗里,这几个似乎信手拈来的字实则一字千钧。如此一来,一个好的译者势必也要将声音的效果穿过语言的屏障传递到另一种文化之中,细细推敲,实现“不隔”,求得精准、形象与传神。这也是为什么要这么纠结于一行拟声诗真实的意义以及实际的翻译效果,关注它们在不同的译本中以何种方式呈现出来。

《光明日报》( 2020年11月26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