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和恒久不变的价值,

2024-05-2305:19:16综合资讯0

作者:谢有顺

在阅读《梁平诗选》时,就已领略到梁平诗歌的坚实、沉稳,恰如他强壮的身体,他的诗句也颇具分量。他坦言偏爱诗中描绘事迹、刻画人物,将熟悉的事物作为写作对象,拒绝随波逐流,也不愿躲藏在词藻中自我陶醉。如今这样坚守初心的诗人,在当今时代已不多见。

长期以来,诗歌教育灌输给我们的理念,仿佛诗歌发展的方向应始终向上。诗歌创作犹如放飞风筝,只有翱翔于空中,与崇高、超越的意象相连,才能被视为正确的、优秀的诗歌。基于大地与生活根基而进行的创作,极易被视为诗歌的敌人。诗歌似乎只剩下一个导向,向上攀升,仿佛从孩提时代接受的教育一般,“天天向上”。

但我认为,诗歌的另一个维度更为至关重要:向下。故乡在下方,大地在下方,一张张生动或麻木的脸庞在下方,严格来说,心灵也在下方——它并非高高在上的事物。唯有当诗歌与“下方”事物(大地与心灵)结盟时,才能获得真正的高度,这是诗歌重获生命力和尊严的重要途径。在下方的世界中,真正的灵魂高度得以展现,乍看之下矛盾重重,实则蕴藏着内在的真实。正如圣经所言,想要上升,必先卑微自己,就像天降之子,降卑为人。当他卑微至十字架、死亡和坟墓的深度时,上帝便让他复活,“坐在至高者的右边”。天堂与大地相连,越高者越与下方相通,这同样适用于诗歌创作。虚无缥缈的伪高度并非诗歌的境界,真正的诗歌,“必定沾染几分‘地气’才能成功”。

“沾点‘地气’”,这是梁平自己的说法,甚至成为他在诗歌创作中的根本导向。因而,他后来写出《重庆书》这部长达1300余行的长诗,我丝毫不觉意外。这个满怀“地气”的男子,在重庆居住了四十五载,身心早已与这片土地、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他的内心必定积淀了饱满、深厚的力量,源自大地与城市内部。他需要抒发。此前,尽管他也曾写过关于这座城市的许多短诗,但那不过是些片段,似乎不足以表达梁平对这座城市更深的理解和探索。于是,他选择了长诗,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大地与天空,城市与人,“我”与此在,都在这更为广阔的语言疆域中尽情挥洒。“重庆书”就是城市之书,就是大地之书,就是“我”的历史之书,最终,梁平渴望将其写成一本灵魂之书。

要足够长,才能为一个城市的品格和精神立传,长诗便自然成为梁平选择的表达方式。我知道,许多人不认同长诗这种形式,无论从诗歌的经验还是语言的表达,它都具有跳跃、迅捷的特质,一旦拉长,就有可能面临诗意丧失、结构混乱、精神涣散的风险。诚然,也有不少长诗陷入了这样的命运,成为堆砌无用、滥竽充数的垃圾。但读过《重庆书》之后,我却对长诗有了新的认识。我认为,作为一种语言和经验的缓慢形式,长诗不仅是对“一个诗人的诗性、智性、选择力、判断力,包括耐力都是一个最彻底的考验和见证”(梁平语),更是对一个诗人创作耐心的证明。

创作的耐心,就是语言之耐心,叙述之耐心,精神之耐心。在我们这个加速前进的全球化时代,耐心已成为人类生活与写作中罕见的品质。

“由于缺少耐心,他们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卡夫卡语)在创作领域同样如此。时代追求日新月异,在许多人的眼中,写作似乎也是为了新,变化、创新和标新立异永远是文学的时髦,没有人关心我们脚下那些朴素的事物、不变的精神,仿佛时代的加速,必然导致审美的加速。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真正的创作,在内在精神上,应当减速,它与这个以加速前进的时代背道而驰。在这个“快”成为不容置疑的神话的时代,我宁愿选择“慢”。

昆德拉有一本名为《慢》的著作,他在其中写道:“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但我认为,文学应当与速度相对,文学是缓慢的历史。慢应当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的价值观。荷尔德林说,文学是为存在作证,但存在的根基永远是那些不变的、根本的事物,也就是慢的事物。无法放慢脚步的诗人,绝不会成为优秀的诗人。“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昆德拉语)这正是我想说的,慢是诗歌的宿命,真正的诗歌不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更快速,而是为了让生活中的慢不致失传。

慢也是一种耐心。时代的耐心。

我认为《重庆书》是一部饱含写作耐心的语言成果。长诗是一种缓慢的形式,它需要诗人在经验上驻足,在精神上退却。借用梁平自己的话来说,精神需要与经验重逢。探索一个城市的品格,提炼一个城市的灵魂,这很容易演变为审美的加速,但经验可以使飞驰的精神慢下来。《重庆书》的经验部分与它的精神追问同样重要,或者说,《重庆书》中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种精神。

但我们都知道,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经过现代叙事革命之后,经验已经与虚构紧密相连。任何经验都是虚构,这似乎成为了文学的常识,诗歌也不例外。也就是说,二十世纪的写作更广泛地指向“无”,是一种纸上的语言游戏,一种心灵的假相,它渴望通过一种虚拟的叙事达到更内在的真实,这与古典主义那种对实事物的描述和记录截然不同。“无”和虚拟的发展,直接导致了文学修辞学和形式主义的泛滥,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以致今天若有人在写作中推崇真实的身体生活、具体的存在情境,便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落后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重庆书》敢于面对“有”,敢于面对真实的大地和生活细节而写作,体现了一种大胆和勇气。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为,梁平才会有这样一段肺腑之言:“我也非常看重诗歌写作中的语言、形式、技巧等一切手段,我更加看重写什么。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关注、对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状况、生命价值的深刻关注,是我们的一种责任。我们的写作有了这份责任,我们就知道了该写什么。”是的,梁平面对的不是一个“无”的世界,他要书写的是一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他本人也生活在其中数十年的具体的城市,所以他说到了“责任”,因为责任对应的一定是“实有”的世界。于是,实有世界里的实有经验便成为了《重庆书》的物质外壳,而这个城市的灵魂也在这种实有经验的提升中获得了清晰的形状。

这可能是《重庆书》中最令我关注的:如何使用旧经验。这首长诗,虽然也有抒情,“雕刻在滩涂上坚硬的号子嘹亮如初/两岸猿声啼落一代代物种灵性,一江牵挂/或者蜀风、或者楚辞,都有一脉相承的抒情”,或者,“可以看见海棠溪鲜花的人,在水上/水是船夫的天堂,可以自由成鱼/船是快乐老家,可以梦想/所有的梦被江水浸泡,都是海棠”,抒情中带着优美和雅致,《重庆书》更多的则是在历史和现实经验的书写中,和一个城市的精神以及和自己的内心对话:“灵魂出窍,这个城市离我已远/以前和现在都在弹指之间/而每时每刻,指尖发出的光芒都是她的心跳。”

读者可以轻易地发现,梁平在诗中所应用的几乎都是旧经验,不只是历史上的巴蔓子将军、钓鱼城之战、较场口事件、磁器口大轰炸、陪都、重庆谈判、歌乐山中美合作所、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