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文学角度品读古诗词中的月亮
浩瀚的中国古代诗词中,月亮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许多诗歌直接吟咏月亮,即使没有直接描写,也常常能看到月亮的身影。如果能从天文学的角度,辨析诗中月亮的月相和出现时间,无疑能为我们鉴赏古诗词打开新的视角。
月亮的位相变化,自古以来就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月球形态在一个朔望月(约29.5306天)内呈现周期性变化,依次经历:朔(新月)、蛾眉月、上弦月、盈凸月、望(满月)、亏凸月、下弦月、残月,最终回归朔。 天文学上,用月球和太阳的黄经差 (Δ) 精确定义每个月相,每个月相对应特定的黄经差。
我国传统历法和现行农历都属于阴阳历,以朔望月为基础确定历月,将朔所在的那天定为初一。虽然理论上每个月的初一都对应着朔,但实际上,由于朔望月长度并非整数,农历最后一天(晦)的晚上,距离下一个朔往往不足24小时,月亮也无法被肉眼观测到。
让我们以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为例,尝试分析诗中的月相: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中唯一涉及天象的描写是“月落”。要判断诗中月亮的月相,需要先了解月相的成因。
月球本身不发光,我们看到的月光,其实是它反射的太阳光。由于太阳、地球、月球三者的相对位置 constantly在变化,地球上的人们从不同角度观察到的月球被照亮部分也不同,从而形成不同的月相。如下图所示,太阳光从右侧射来,为了简化讨论,通常假设月球在黄道面(地球公转轨道平面)上运行。
图中,当月球位于位置1时,月球背面完全被太阳照亮,面向地球的一面完全黑暗,此时月相称为“朔”,对应农历初一。 之后,月球逐渐向东远离太阳,月球黄经逐渐大于太阳黄经。
月球运行到位置2时,大约在农历初三到初六七,黄昏时分,蛾眉状的月亮出现在西方天空,凸出部分朝向西方落日,此时月相称为“蛾眉月”或“新月”。 由于新月升起时是白天,我们无法观测到,只能在日落后短暂看到它悬挂在西方天空,并在子夜之前落下。
当月球运行到位置3,大约在农历初七八,月球西侧半边被太阳照亮,此时月相称为“上弦月”。 上弦月的升起也无法观测到,我们最早看到它时,它已经位于正南方天空,接近上中天 (local meridian)。之后,上弦月逐渐西沉,通常在子夜时分落下。
月球运行到位置4时,除了西侧半边被照亮外,东侧也出现被照亮的部分,且这部分面积逐渐增大,月光明亮。此时月相称为“盈凸月”。 盈凸月升起时,我们也无法观测到,只能在日落后看到它出现在东南方天空,之后逐渐升高,过上中天后再逐渐向西方落下,子夜之后才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当月球运行到位置5,大约在农历十五或十六,地球位于太阳和月球之间,此时我们看到整个月面都被太阳照亮,月相称为“望”,也称“满月”。 满月在日落时从东方升起,子夜时分过上中天,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从西方落下。
月球运行到位置6时,我们看到月球东侧半边被照亮,西侧明亮部分逐渐减小,但大部分月面仍然明亮。此时月相称为“亏凸月”。 亏凸月在黄昏后从东方升起,但在清晨太阳升起前就已落下,我们无法看到它西沉。
当月球运行到位置7,大约在农历二十二日左右,月球东侧半边被太阳照亮,此时月相称为“下弦月”。 下弦月在子夜时分从东方升起,太阳升起时过上中天,之后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中。
月球运行到位置8时,呈现出蛾眉状,但凸出部分朝向东方即将升起的太阳,此时月相称为“残月”。 残月在子夜后从东方升起,升起时间逐日推迟,直到最终与太阳同时升起,完成一个月的相位变化,重新回到“朔”。
回到张继的诗句,从诗歌叙事顺序来看,“月落”发生在“夜半钟声”之前,也就是子夜之前,由此可以初步推断,诗中的月亮是蛾眉月。 但经过计算,在深秋初冬的苏州,上弦月也会在子夜之前落下。诗中的月亮也可能是上弦月。(详见《天文爱好者》2019年第五期“读诗谈天象之二”。)
天文学家通常用“月龄”来定量描述月相。月龄以“日”为单位,将每个月的朔定为月龄0,朔望月结束时月龄为29.5。 上弦月、满月和下弦月的月龄分别为7.4、14.8和22.1。 通过月龄,天文学家可以精确地确定月相,以及月球与太阳的相对位置和相对亮度(满月时亮度为100)。
了解了这些天文知识,我们再来欣赏几首描写月相和月亮的古诗词,或许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宋代王安石的《元日》描写了初一的月相(朔):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唐代贾岛的《三月晦日送春》则描写了月末的月相(朔):
三月正当三十日, 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 未到晓钟犹是春。
这两首诗歌都没有直接描写月亮,但“元日”和“晦日”都与月相息息相关,因此诗中也隐含着月亮的存在。
宋代林逋的《山园小梅》则描写了上弦月: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尊。
诗中描述了黄昏时分的月亮,根据月相出现的时间推断,应该是月龄在3到16之间的月亮,包括蛾眉月、上弦月、盈凸月,其中最迟的是月龄16的盈凸月。
类似的月亮也出现在杜甫的诗句“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中(《南邻》)。 这句诗描绘了日暮时分的月亮,月相应该也在蛾眉月到盈凸月之间,因为黄昏时分月亮刚刚出现,所以说“月色新”。
从天文学角度解读古诗词中的月亮,不仅能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诗歌的意境,也能体会到古人对自然观察的细致入微,以及他们将科学与艺术完美融合的智慧。
从唐诗宋词中的月亮,探寻古人笔下的月相变化
唐诗宋词中,月亮是常见的意象,也蕴含着丰富的天文知识。一些诗词中提到的月亮,涵盖了从上弦月、盈凸月、满月、亏凸月到下弦月的不同月相。
例如,崔涂的《春夕旅怀》中写道:
水流花谢两无情, 送尽东风过楚城。
蝴蝶梦中家万里, 杜鹃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 华发春催两鬓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 五湖烟景有谁争?
诗中的“三更月”正是子夜时分,此时可能看到西落的上弦月,或东升的下弦月,也可能看到介于两者之间的盈凸月、满月和亏凸月。
涉及满月的诗歌更为常见, “明月”往往就代指满月。例如李白的《静夜思》,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等,不胜枚举。苏轼的《花影》便是“明月”指满月的一个例子:
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却教明月送将来。
诗中描绘了太阳西下,花影消失,月亮升起,月光再次映照出花影的情景。傍晚时分升起的月亮,自然是满月。
还有一些诗词,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明月”,但可以根据诗题或其他诗句推断出是满月。例如,北宋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词以元宵灯会为背景, 描写了月亮升上柳梢的情景。元宵节的月亮自然是满月,而且词中写的是黄昏之后,月亮刚刚升起不久。柳梢离地面有一定高度,满月从升起到“月上柳梢头”,需要一段时间。
又如苏轼的《上元侍宴》:
淡月疏星绕建章, 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殿, 一朵红云捧玉皇。
诗中描写的上元节的月亮,也是满月。但为何说是“淡月”呢?因为此时已接近黎明,明亮的晨光掩盖了部分星光,只留下几颗疏朗的星星,同时晨光也遮蔽了部分月光,再加上月亮即将西沉,高度很低,大气消光使其更加暗淡。
除了满月,其他月相也出现在诗词中。宋代谢枋得的《蚕妇吟》中提到了“四更月”:
子规啼彻四更时, 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 玉人歌舞未曾归。
四更天相当于凌晨2点半左右,“杨柳月”是指低垂在柳梢的月亮。诗中的月相并不确定,可能是月龄22到24的下弦月或亏凸月,也可能是月龄11到13即将西沉的盈凸月。
王安石的《春夜》则描绘了“五更月”的景象:
金炉香烬漏声残, 剪剪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 月移花影上阑干。
诗人描写了后半夜月亮西移,月光下的花影逐渐升高,投射到栏杆上的景象。此时已近五更天,约为清晨5点左右。诗中的月亮很可能是最明亮的满月,也可能是亮度足以投射清晰影子的月龄16和17的亏凸月。月龄13和14的盈凸月虽然亮度足够,但在五更天时已接近地平线,难以投射出清晰的影子。
描写残月的诗词也不少见,例如宋代刘永的《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就直接点明了“残月”。
有些诗歌并未直接点明月相,需要结合其他信息推敲。例如,唐代刘禹锡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要确定诗中的月相,需要综合考虑石头城地理位置、观测季节以及月亮在“夜深”过女墙的景象等因素,才能推断出可能出现的月相范围。
总而言之,唐诗宋词中蕴藏着丰富的月相知识,展现了古人对自然现象的细致观察和浪漫想象。通过分析诗词中的文字描述,结合天文知识,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诗词的意境,感受古人细腻的情感和高超的艺术手法。
月上中天与诗意
并非所有月相的月亮都能在夜晚过上中天,从而引发诗意联想。虽然上弦月之后的盈凸月、望月和亏凸月都能看到过上中天,但只有特定时期的月亮才符合诗歌中的“夜深”意境。
望月在子夜过上中天,圆满明亮,符合诗意。刚过上弦的盈凸月(例如农历初九到十一二)过上中天时天色尚早,而下弦前的亏凸月(例如农历十九到二十一二)过上中天时则已过午夜,夜色太深。这两种情况都与诗歌中描绘的意境不符。
下弦月(农历二十二或二十三)在理论上于春秋分的清晨过上中天。此时虽然东方天色渐亮,但仍能看到正南方的下弦月。清晨的景象与“夜深”相去甚远。
至于下弦月之后的残月,由于其过上中天的时间在白天(上午),因此不可能在夜晚观察到。
结论: 诗歌中描写的“月过女墙”景象,最有可能出现在暮春、夏季或初秋的农历十二三到十八九之间,此时出现的盈凸月、满月和亏凸月较为饱满,符合诗歌意境。(详见《天文爱好者》2019年第一期“读诗谈天象之一”。)
作者简介
萧耐园,南京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院退休教师。译著等身,精通多门外语,对文史亦有研究。退休后翻译英、法、意等多语种书籍十余本,撰写天文专业著作六七本,发表科普文章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