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开家,骑着高架自行车,去十八里外的黄冈镇赶集。对他来说,那是段遥远的旅程。
旭日从东边的红麻地里升起,他戴着草帽,自行车后座上绑着尼龙袋子,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小半袋赖葡萄,在后座一侧晃荡着。暑气蒸腾,逆风骑行,他费力地蹬着车,小小的身影被晒得黝黑。额上、鼻尖不住地冒汗,又被风吹落。好在一旁的邻居大爷骑车速度慢,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大爷是瓜农,此行是去卖瓜,而他,从未卖过东西,心中不免忐忑。
他是个男孩,却对花草果树有着特别的喜爱。他家院子宽敞,被他种满了各种植物:美人蕉、蜀葵、月季、鸡冠花、指甲花,还有油葫芦、倭瓜,以及葡萄、樱桃、石榴、柿子等果树,一片欣欣向荣。他对种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经他手栽种的植物都长势喜人。他家的院子俨然成了小型花园,引得前来串门的邻居赞不绝口,让他羞赧不已。
篱笆下那株赖葡萄,也是他亲手种下的。翠绿的藤蔓攀附着篱笆,原本光秃秃的篱笆,仿佛被注入了生机。等到赖葡萄开花、结果、成熟,这一圈篱笆墙就变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赖葡萄形状像牛角,凹凸不平的表皮如同癞蛤蟆的皮肤,成熟的过程是颜色由青转黄,再由黄变红,颇具观赏性。剥开一个,里面是鲜红的果肉,尝起来清甜爽口,虽然味道平平,但胜在外观喜庆好看。
在家中,他俨然是个小大人,弟弟妹妹都听他的,他的权威或许来源于那一院子生机勃勃的花草果树。作为哥哥,他也承担着责任,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他总是谦让弟弟妹妹:吃西瓜挑最小的,吃鸭蛋选最淡或破损的,从不向父母索要新衣。有时在学校,他会用零花钱给弟弟妹妹买他们心心念念的冰棍,自己却舍不得吃。但对于他的赖葡萄,他却十分“霸道”,弟弟妹妹想吃,必须经过他同意,他不允许他们随意采摘。母亲笑他“小气鬼”,东西“金贵”,他也不反驳,由她说去。
也许是隔代亲,他喜欢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都上五年级了,还和爷爷奶奶一起睡。他喜欢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和历史故事,而奶奶则喜欢让他猜谜语。那些稀奇古怪的谜语,被奶奶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变得形象生动,令他佩服不已。在奶奶的引导下,他几乎能猜出所有谜语,这让他颇为自豪。奶奶勤劳善良,一辈子与人为善,即便如此,在那个年代也难免被人欺负。每每听到那些不公平的往事,他都愤愤不平。他知道奶奶从饥荒年代走过来很不容易,他想要快快长大,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奶奶的身体不好,那几年每年夏天都会生一场大病,吊水、打针、草药、西药都无济于事,躺在床上的奶奶日渐消瘦,食量减少,气息微弱。父亲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愁眉不展地抽着烟,为这个家徒四壁、负债累累的家感到绝望。性格耿直的爷爷把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身边,沉重地说:“你们的奶奶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她要……”还没等爷爷说完,他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年,他种的赖葡萄格外多,他心想,如果他会画画就好了,他要把这红彤彤的赖葡萄画下来,永久珍藏。但他不是画家,他是赖葡萄的主人,他有权支配这些可爱的“小生命”。他把成熟的赖葡萄一个个剪下来,数了数,竟然有五十多个,他兴奋极了。
他终究还是个爱面子的人,去十八里外的集市,应该不会碰到熟人。他和大爷终于来到了黄冈镇。他把赖葡萄摆在临时摊位上,鲜红亮眼的赖葡萄远远望去格外耀眼。几个不小心被挤破的赖葡萄成了最好的展示品,比西瓜瓤还红的果肉看起来十分诱人。他从未卖过东西,赖葡萄怎么卖,全凭大爷做主。大爷没有让他论斤卖,那样太麻烦,而是让他论个卖,一个三毛钱,两个五毛钱,也算是一种促销手段。
他和大爷在摊位后席地而坐。他低着头,焦急而又漫长地等待着。大爷的香瓜很快卖出了好几份,而他的赖葡萄却无人问津,他有些沮丧,心想真不该来赶集。大爷安慰他别灰心,离晌午还早,并劝他别老低着头,抬起头人家才好问价。他这才扭扭捏捏地抬起头,毒辣的阳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甚至听到了蝉鸣……
终于,一对祖孙停在了他的摊位前。六七岁的孙子对赖葡萄充满了好奇,拉着爷爷非要买一个尝尝,否则就不肯离开。老人问了价钱,便爽快地掏钱买了两个。第一个顾客的出现,让他重拾信心,他彻底抬起了头。也许是黄冈镇这一带很少有人种植赖葡萄,人们对这种外形奇特的水果充满了好奇,纷纷买来尝鲜。不到晌午,他的赖葡萄竟然销售一空。毒辣的太阳下,他也成了“小汗人”。
他激动地数着手里的零钱,一共十一块八毛钱。他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他兴奋地把钱叠好,卷起来,放进口袋里。
他兴冲冲地骑车回家,没想到刚走了一半路,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把他淋了个透心凉。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都湿透了,便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行走。他每走一段路,就会用手摸一摸口袋里那卷被雨水打湿的零钱,心中无比踏实。就这样,他冒雨前行,直到下午两点才到家。
他掏出那卷被雨水浸湿的十一块八毛钱,全部交给了父亲。
父亲先是一愣,随后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