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我坐在破旧的桌前用手指沾着茶水写字。三日前，我还是这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却成了宫门也出不去的阶下囚。我自嘲地笑笑，到底是世事难料。我并不觉得失意，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我爱的那个男人，已经是这天下的王。
他废黜了我的后位，却又给我嫔的位分，将我困在这宫墙里一生。我常常梦见十六岁那年，在靶场第一次见到阿琛的样子，他抬手闭目拉弓稳稳地射中靶心……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眼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我对他念念不忘，总想着怎样才能见到他。
后来，我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南宁王。我哭求父亲，又日日跑去和哥哥撒娇让他去为我求亲。想来那时真是天真，以为入了王府成了正妃，便能获得幸福。
他是众人口中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总是温和从容的样子。可只有我懂得他，能察觉他眉目之间的野心。我不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我善骑马，好射箭。读史书，看策论。
我深深地明白，人只要有所欲求，就必受世俗局限，何况，他是个皇子，生来就离不开争夺。我父亲是三朝元老沈国公，哥哥是守边的大将军。
这样的家世对于他的大业，一定有所助益。我是最合适的王妃人选，娶我是他最有利的选择。
哥哥去求亲之前，我将事先写好的书信放在他手中，叫他交于南宁王。哥哥怪我不矜持，不知礼数。他不知道这是我嫁进王府的一步棋。
我花了数月的心思派人打听了关于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饮食习惯件件不落。可迈进王府大门的那一瞬，我还是有些害怕的。我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顶着很重的凤冠坐在榻上，听着外面宾客喝酒划拳的声音……
“清溪，风冠很重吧，可是压痛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王爷来了。”我对着他笑。
“做了本王的正妃，你可高兴吗？”他拥我入怀，我心头一软。
“阿琛，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是的，只要他想要的，权势、帝位我都会给他。
宫墙很高，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我正位中宫已经三年了，刚开始阿琛常常来看我，他看奏章晚了也是我陪侍在侧，我们不是琴瑟和鸣却也相敬如宾。
这样，我很满意。我深爱他，却也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依靠着我家里势力的闲散王爷，而是这天下的主人。我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料理后宫琐事，为他选妃。
天下人眼中，我是无可挑剔的贤后。可只有我知道，我过得多么辛苦，无数个长夜都是我一个人熬过来的。偌大的宫殿，静地能听见我的呼吸。每到午夜梦回，我就会想阿琛那边会是怎样的景象，哪位嫔妃又在婉转承欢。
这时候，我就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我嫉妒地要命。阿琛那样轻松地笑着，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我知道，他忌惮我的家族，防着我疏远我。
当晨起我坐在凤位上受众妃大礼的时候，我又成了那个贤良淑德的皇后。我对着她们笑就好像全然忘记了夜晚的嫉妒。久而久之，我也忘记这笑是真还是假。
盛极必衰的道理我从来都懂，于是让父亲称病远离朝堂，叫哥哥在前朝小心做人。沈家也很少与朝臣交往，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知道，哥哥谨慎小心忠君爱国必不会有谋反之心。是阿琛，他终于对沈家动手了。哥哥被召回革职入狱，姐夫待查赋闲在家，父亲的病又重了。宫人来禀告的时候，我惊的茶水泼了一身，手都烫红了一片。在废后之前，我要去见他一面。
殿前的地面好冷，我跪了许久。阿琛，他这般厌恶我吗？冷风吹得我心头一震，落下泪来。
“更深露重，皇后还是早些回去吧。朝堂上的事情就不要管了。”我死死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一动不动。
“陆琛，别忘了你的帝位是怎么来的！你的龙位上也沾着我沈家的血。”
也许，陆琛是希望我求他，可我这几年已经忍得够多了，人前人后他给足了我皇后的尊贵体面，可却从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妻子。皇后对他来说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官衔，与前朝那些文臣武将没有丝毫分别。
“沈清溪，你够了！”他大怒，将一沓信摔在我面前。
我捡起来细看，原来这就是所谓哥哥谋反的证据。我冷笑离去，他陆琛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了。
回到宫里，我给每一位宫人都选择了好的去处给了他们银子。主仆一场，我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废后的旨意还是来了，陆琛他以无子的理由废黜我，我以为他会赐死我，可他还是给了我嫔的位分。废后那日，他来看我。我想多半是羞辱吧，盯着眼前这个男子，严肃又陌生。
已经忘记大婚时，他对我温柔的样子了。“清溪，你不向朕行礼吗？”他问我。
“我不是皇后了，终于你只是我的阿琛了。”我缓缓出口，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这么多年，我这皇后做的也算贤德，唯一愧对陛下的便是无子。”我说出朝臣们的理由，陆琛的身子僵了一下。
“你明白朕吗，朕忍了这么多年。朕是皇上啊，却总是忌惮你沈家。朕娶的是你还是整个沈家的势力。”陆琛说了我最想问的话。
是啊，他娶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家族。心猛的一痛，我的心陆琛从来不知道吗？我跪下膝行至他跟前“臣妾求皇上留住哥哥性命”重重磕头。我陆琛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情多少还是愧疚的。我要利用他的愧疚，保全沈家。
“清溪，你对朕有几分真心，这信上……”他将当初我叫哥哥教给他的信放在我眼前，那信中虽写了少女倾慕更多地夺取帝位的计划和利益的交换。
“臣妾自十六岁见到你心中就只有你一人。”陆琛眉头一皱似有所动容。他向我承诺，保住沈家。
阿琛离开后的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宫里的奴才趋炎附势常常克扣我的吃穿用度。如画气得直跳脚，我冲她笑了笑说“算了”世态炎凉，废后这半年已经见了太多。
我拿出陪嫁首饰叫侍卫出宫换了些衣物吃食还有菜种子。在宫里开垦了一块地种些菜和花，凑合着过日子。也做些针线绣一些帕子来维持生活。我很少出门，也不愿听那些妃子的奚落。沈家的女儿，即使被废也还是骄傲的。
日复一日，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光。一开始我总是会想起阿琛，听说他有了位新的宠妃大约早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对了，他把哥哥放出来了许他住在国公府，姐夫也官复原
职只是沈家已经大不如前了。
原来富贵荣华，不过大梦一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废后的五年六个月零三天，阿琛他来看我了。宫人通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呆呆地望着他，阿琛的眼光黯淡了许多。这帝位，哪有那么好坐。
“清溪，朕好想你。”阿琛拥住我，我只觉得全身僵硬。
“陛下，记起臣妾了？”我淡淡的开口。
“清溪，你受苦了。”只这一句话，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阿琛，你好不好？”他将我拥得更紧了。
“没有你，朕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吩咐如画打开床底的木箱，“陛下，这都是臣妾为你做的。”箱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七八件常服，都是我这些年一针一线亲手缝的。阿琛眉头一皱，似有所动容。
“从今往后，我们从头来过。”他说。
他握住我的手。那个晚上，他翻身睡去，我摸着手腕上大婚时赠我的手镯，将所有的泪都流在了枕头里。
从那以后，阿琛常常来我宫里。渐渐宫里有了些传言，说我复宠了沈家的出头之日要来了。关于这些谣言，我不知道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
经此一事，我常常想当皇后有什么好，不如宠妃过得舒坦。我何尝不知，常有人在背后讥笑我失去了母仪天下。可他们不知道，我并不在意，做皇后自是尊贵无比，可却不得时时遵守体统规矩，并不快活。
近几日，总觉得头晕无力，叫了太医来。却诊出了喜脉。我未曾想过，这辈子还有做母亲的机会，大婚之时阿琛就不准备让我生育了。是的，我一早就知道。他送的那只手镯里面是有麝香的香料。
这是阿琛在算计我，可那又有什么呢。他不喜欢我有孩子，我就让他放心罢了。可现如今，这个孩子来得意外，阿琛会留下她吗？
我有些不安，可阿琛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意外。他添了许多人伺候我，赏赐很多补品流水似的往我宫里送，他很欢喜，他说他要这个孩子。他还赏了我新的镯子。我想，我沈清溪后半生该是平顺些了。
边境近来总是来犯，阿琛愁的白发都多了几根。我看着心疼，哥哥来信也会问起近况。我说一切都好，阿琛也很疼我。
其实我知道，哥哥还是想上战场报效国家。只是我不敢开口，况且，哥哥这些年身体也大不如前，早年征战落下了一身伤病，又经了一场牢狱之灾，去边境那苦寒之地怕是吃不消的。
这一日，我在阿琛旁边刺绣，他在翻阅古书。时不时地偷瞄我，我觉得跟他只是一对平常夫妻，从未有过的和乐。
我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心想：“孩子，爹爹很是疼你呢。你来这世上还有许多好日子要过。”只是那时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太天真了。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不适感也越来越明显。站在殿外等着阿琛，等着等着人就晕过去了……
醒来瞧着阿琛面色凝重，他有没有后悔过呢？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只能静养日日吃药。阿琛也总是来陪我。他告诉我哥哥还是上战场了。我谢过他的信任，他说“清溪，朕也是不得已的。”我柔声说道“我都知道。”
我总是觉得很疲累，每日熏艾，太医说“孩子可能保不住了。”我默默的流泪，攥起了拳头。我终究，是怨他的。
他为了哄我开心，日日叫人送来好吃的点心，从前闺阁中我喜欢的小玩意儿，可是我哪里还是当年的沈清溪呢。刺目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我知道，我还是失去了这个唯一的孩子。
他每日都来看我，抱着我安慰我，我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想，他终究还是负了我。
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什么都吃不下。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每一次诊脉他总是要发脾气。责怪太医无用。我劝他说“生死有命，不必介怀。”
哥哥死讯传来，我心头一痛，呕出一口血来。儿时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略过，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整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总是做梦梦见我初见阿琛时的样子。他寸步不离我身边，整日守着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涣散，恍惚间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女模样，一脸红晕。“哥哥，我喜欢南宁王，你为我去提亲好不好。”
梦中的我笑得纯真如初，而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懵懂少女了。她的笑容在我心底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沉淀和伤痕。
我常在深夜时分回忆，自己是否曾经真正拥有过幸福。阿琛是我所爱的，也是我所失去的。即使在他最后的陪伴下，我仍感到无法弥补的遗憾与孤独。
在我生命的尽头，我依旧不能忘记那个曾经心中充满憧憬的少年，那个让我跌入爱河的男子。岁月的无情让我明白，爱与被爱，往往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和美好。
当我再一次陷入朦胧的梦境中，梦见少年拉弓射箭的场景时，我的眼角带着一丝笑意。或许，这样的回忆已足够，我的心也会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得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