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484期15版
在秦岭山区，我第一次尝试了八月炸。
那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记忆中，那颗粗糙的野果静静地躺在盘子里，外形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粗陋。虽然我对这未知的果子感到陌生，但当地朋友却告诉我，这是一种绝佳的美味。我剥开果壳，咬了一口果肉，随即被其超乎想象的甜味惊呆了。那种甜美仿佛将整个天地翻转了过来，让人几乎要从地球上跳起。即使跳起来也无济于事，因为八月炸的甜实在是无与伦比的。
古老的民谣如此描述八月炸：
三月开花八月瓜，
心有甘饴气自华。
平时害羞不见客，
今日开门笑哈哈。
八月炸，这种藤本植物的果实，在外形上与民谣中的描述相符。它的藤蔓交织，藤与枝相缠，形成一种密集的网状结构。尽管藤蔓繁茂，但每棵藤上结的果子并不多，通常只有三两颗，多时也不过七八颗。在未成熟之前，果实是绿色的，而当它逐渐成熟时，颜色会从绿色变为紫红，再到麻黄，且腹部的中轴处会出现一条白线——这是果实即将爆裂的前兆。
白露时节一到，夏天就悄然过去。大自然中的野果都有其特定的节奏，许多果实在逐渐成熟的过程中显得低调而静默。如果无人注意，或者没有昆虫和鸟儿来探访，它们便会无声地落到地上，仿佛在叹息着岁月的流逝。八月炸也是如此，它平日里安静地悬挂在树上，隐匿于叶片之间。这种宁静只是表象，实际上，果实内部正在蓄积着极大的能量。
当农历八月底到九月初的某个时刻，果实终于爆裂，便会发出一声“啪”的响声，露出白皙的果肉，香气顿时弥漫开来。这一刻，阳光似乎也穿透了果壳，带来了独特的香气。无论是蚂蚁、蜜蜂还是苍蝇等昆虫，似乎都在一瞬间得到了消息，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享用这片山林中的美味。
鸟儿也很快赶来。与昆虫不同，鸟儿显得更为优雅。它们先是在树上欢快地歌唱，休息时环视四周，确保没有天敌的存在。然后，它们会迅速将头部伸进果壳里，尽情享用。很快，八月炸就变成了空壳，昆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孤零零的阳光。最终，连阳光也被鸟儿啄食干净，然后飞走。
一旦八月炸的果实爆裂，它的低调被彻底打破，性格变得极其慷慨而激烈。此时的八月炸必须立即享用，因为它的可食用期非常有限。未爆裂的果肉味道平淡无奇，爆裂后时间久了也无法食用，果肉会氧化变黑且变干。即使后来我在云贵、川北、赣南或闽西山区遇到八月炸，也再未尝过，常常带着些许遗憾——或者季节未到，或者季节对但尚未爆裂，或者已经爆裂但果肉已被摘走。
八月炸的种子个个饱满，黑色且坚硬如铁粒，咬不动，人们通常要将其吐出。果肉与种子紧密结合。急性子的人可能难以享受八月炸，因为它的种子远多于果肉。一颗果子里究竟有多少种子，未曾统计，但肯定是数不胜数。剥离果肉需要耐心和时间。
八月炸还有许多别名，如拿子、八月拿、麻藤包、木通果、野香蕉、野木瓜、预知子、圣无忧、压惊子、三叶木通、牛腰子果、狗卵蛋子等。无论雅名还是俗名，都反映了它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在中医中，八月炸被称作预知子。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提到，这种果子有预警功能——将两颗果子缀在衣领上，如果遇到蛊毒，它们会发出嘎嘎声，故名预知子。虽然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无法验证，但我倾向于相信李时珍。蛊毒的定义有三种：一是指久存谷物变成的毒虫；二是指通过巫术致人于死地的毒；三是指在皿中养虫年久后出现的害虫，即蛊。
蛊是悬疑的，毒则是残忍的。蛊毒常常带来恶果，但一定也有解毒的办法。《开宝本草》和《医林纂要》中均有记载，预知子能杀虫、治毒、辟蛇虫毒。或许八月炸中确实含有某种能与毒反应的成分，能够清除毒邪。我好奇的是，衣领上的果子是青果、干果，还是已经炸裂的残果？李时珍没有明确说明。
作为中药的八月炸，根和果都可入药。《本草图经》中提到，八月炸的根味苦，性极寒，药效优于果实。山民将其称为圣无忧。冬季采集，阴干后捣碎筛粉，用于煎水服用，可以治愈蛊毒。八月炸的根和果都具备药用价值，但从药效来看，根部更强。果实可促进乳汁分泌，起到补益作用；根部则能杀蛊、驱毒、治病，以及预防未病。常食八月炸有助于增强体质和提升精神状态。就道地性而言，蜀中的八月炸最为优质，滇地的也非常难得。
鸟儿是八月炸的忠实伙伴。它们通过吃下八月炸的种子并排出粪便来传播种子，这样八月炸便得以在各种环境中生长。不论是荒山野岭，废矿残垣，河边沟畔，还是裸岩崖壁，八月炸都能欣然生长，繁衍成群。八月炸的自我“炸裂”现象，或许正是其生存和繁衍的智慧体现。
每年八月炸爆裂的季节再次来临时，秦岭山区的朋友提议快递几颗果子给我品尝，我却婉拒了。我明白，尝试八月炸需要一种特别的缘分和运气，更需要现场的激情和氛围。
那种震撼人心的甜美仍深藏在记忆中。有些事物，一旦空间和时间发生变化，味道便不再如初。如果味道变得平淡，那么心境也不再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