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在谈论历史上最早的帝国时，许多人或许会想到埃及、罗马，甚至秦帝国。这些国家的声名并不能完全代表“帝国”的真正含义。实际上，首个真正意义上的帝国，是公元前550年建立的波斯帝国。
波斯帝国的辉煌不仅在于其短短几十年内征服了“肥沃的新月”地区的大部分国家和城邦，还在于它使历史上首次将埃及和近东地区统一于一个国家之中。尽管在希波战争中有所挫折，但它仍旧维持了两个半世纪的长久统治。正如史学家阿米尔·马德希·巴迪所言：“这种对波斯帝国的迷恋，源于其文明的非凡生命力和持久影响力，二十五个世纪以来，它的德行和风尚令各方倾倒，敌友皆愿了解它的真面目。”
即便如此，这个曾经强盛的大帝国也未能永恒稳定。亚历山大大帝在仅仅一两年内便征服了它，数百年后，萨珊波斯帝国作为罗马帝国在东方的宿敌，也在人数远远不及的阿拉伯人面前迅速崩溃。到了蒙古崛起时，波斯帝国又被轻易地纳入了蒙古的版图。伊朗的历史充满了无数的兴衰更替，这种经历，即使是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也难以比拟。
伊朗的历史仿佛是一部极端的案例，展示了一个国家在早期政体形成后，由于结构性缺陷，难以抵御各种内外挑战，从而不得不屡次重建的过程。如今的德黑兰，在卡扎王朝1786年之前，曾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偶尔有些行宫和花园。土库曼人建立的卡扎王朝决心重新规划首都，这才让德黑兰成为伊朗第32个首都。
这也反映了一个事实：无论经历何种危机，伊朗总能从困境中涌现出新的力量，重新整顿旧有的秩序。即使面临外族的侵略，伊朗也屡次经历重创，但其独特的文明依然顽强存续。这种复杂的历史经历，使伊朗成为世界上最独特的国家之一。
伊朗的多灾多难可以归结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位于欧亚大陆东西方文明交汇的中心。西有希腊/罗马，近东有两河流域/埃及，南邻阿拉伯半岛，北方则是草原文明，东边则是中国和印度。在近代地理大发现之前，伊朗几乎与旧世界所有主要文明接触并互动，这一地理位置虽然使其在丝绸之路上声名显赫，但也使其面临着各种外部势力的侵扰，成为了四战之地。
尽管伊朗历史上多次表现出脆弱性，似乎容易被外族征服，但与其他文明相比，它却展现出极为顽强的韧性。中国和印度由于地理位置相对孤立、人口众多而得以保存下来，而两河流域和埃及文明则在阿拉伯征服后消失殆尽。小亚细亚的希腊-罗马文明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也变成了土耳其。即使伊朗多次遭受入侵，异族统治超过千年，它依然保留了伊朗本身的特色。
伊朗能够如此坚韧的原因，可能在于其国家政体的结构性缺陷。波斯帝国的统治者被称为“万王之王”，其内部包含了多元的独立王国，这也导致了亚历山大大帝等侵略者能够轻易打破帝国的完整性。尽管这些国家易于征服，但每个相对自治的区域却能顽强地抵抗外部统治，只对新的统治者保持象征性的服从。这使得伊朗成为一个“易于征服但难以平定”的国家。
伊朗历史上的许多王朝覆灭，往往是社会在外部压力下迅速解体的结果。这种迅速的崩溃也使得社会的基本结构得以保留，类似于“换了个皇帝，别的都没变”。亚历山大大帝虽然是伟大的征服者，但他的征服未能促进民族融合；阿拉伯人崛起时，波斯地区迅速投降，但其文化核心依然存在，对阿拉伯帝国中的异端来说，伊朗仍然是反对派的重要基地。
伊朗的历史演绎了一部如何在风雨中保持独特认同的史诗。现今的伊朗作为唯一的什叶派大国，这一地位并非偶然。萨非王朝（1501-1736）最初虽为逊尼派，但其统治者认识到，通过坚持与对手不同的特殊认同，能够更好地凝聚国家，抵御外敌。
萨非王朝是近九百年来，第一个完全统一伊朗东西部的政体，努力将多元的族群融合，并逐渐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知的伊朗。虽然最初以一个教派起家，但一旦掌握国家，教权逐渐让位于世俗政治，宗教戒律也在财富的诱惑下退却。王朝逐渐明晰了疆域，并垄断了境内的税收。它首次向葡萄牙、英国等西方国家开放国门，积极采纳现代技术，并学习如何在新的国际体系中与列强打交道。
通过这些历史经历，伊朗似乎比中东地区其他国家更早准备好了现代化的国家制度，而这种能力再一次归功于其深厚的国家传统。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大帝国，伊朗尽管屡次遭遇破碎，但最终总能重建制度框架，保护并传承其文化传统。
现代社会中的伊朗面临着新的挑战：如何在保持自身独特认同的向外界开放，并让世界接受其特殊性。对于伊朗人来说，这无疑是艰巨的任务，因为在过去四千年中，外部世界对伊朗而言，往往是威胁而非机遇。但只要伊朗对自己的生命力充满信心，它终将认识到，世界虽不可或缺伊朗，但伊朗同样也不能缺少世界。